暮秋九月,上京码头。
又一辆车从远处驶来,丫鬟半夏急急探头去看,那车越过茶棚,一径往码头边去了。依旧不是江家的车子。
从三姑娘江念下船到如今已经快两个时辰了,江家来接的车子还是不见踪影。
“这都半下午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管事的王妈妈拉着一张瘦长的老脸,“这也就是三姑娘,换了大姑娘跟二姑娘……”
大姑娘嫡出长女,金尊玉贵,二姑娘虽然和三姑娘一样庶出,但才名远播,很得老爷看重,若换了是她们,只怕人没下船,车子早就在岸上等着了——不,若是她们,又怎么舍得一个人留在孤山那种偏僻地方,还在生着重病的时候?半夏心里想着,又怕江念听见了难过,连忙打岔:“妈妈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水?”
茶棚里人影一动,江念开了口:“王妈妈。”
阳光从棚外斜照,明明暗暗落在她脸上身上,大病初愈后褪去了少女的圆润,显出眉长鼻挺,清绝的骨相:“路口那家车轿行,你去问问价钱,雇辆车回家。”
话没说完已经咳嗽起来,半夏连忙过去倒水:“姑娘喝口水润润吧。”
“这可不成!”王妈妈一口否决,“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家,怎么能坐外头的车?传出去了让人笑话!”
江念慢慢抿一口水,抬眼看她。
八年前朝堂动荡,父亲因直言犯上,左迁出京。几年间一贬再贬,最后贬在孤山任别驾一职。今年春天局势变换,父亲官复原职,奉旨回京上任,一家人欢天喜地准备出发时,她却突然得了伤寒。
这病来得凶猛,只一两天她便卧床不起,神志不清。大夫看了都道凶多吉少,又说这病不可劳累走动,只宜卧床静养,可上任的期限耽误不得,父亲和嫡母再三商量权衡,也只得暂时留下她养病,又挑了王妈妈和半夏服侍。
她病得厉害无法主事,半夏年轻资历浅,王妈妈自然便成了做主的人。这病从初春到暮秋才堪堪痊愈,王妈妈这大半年里做惯了主,行事专横,像这样当面驳她的话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江念又抿了一口水:“从码头到家几十里路,中间那片树林,不好走。”
离京的情形她还记得,中间要经过一大片黑压压的树林,据说里面有狼,一家人都走得提心吊胆。她午时不到下的船,现在都快申时了,再不走,到树林时天就黑了,孤零零几个女眷,实在危险。
王妈妈经她一提醒,心里也有点发毛,犹豫着:“万一咱们刚走,来接的车就到了呢?”
“开窗看着,进京出京就这么一条路,不会错过的。”江念道。
“没钱,”王妈妈一摊手,“怎么雇车?”
钱一直都缺。这半年里莫说衣食,连看病抓药都经常得赊欠。回京时家里寄了十五两银子做盘缠,三个人的船钱花去九两,剩下的哪怕再省吃俭用,到底也只剩下了几十文。江念放下茶碗:“雇最便宜的,只付定金,到家再给余款。”
必须赶在天黑前回家,她千难万险捡回这条命,决不能在最后关头出岔子。
“家里没接,自己回去算什么?”王妈妈还是没动。
她原是服侍江念嫡母的粗使婆子,因着家里婢仆太少,她年纪又大些,所以才留下她照顾江念。从粗使婆子变成服侍小姐的妈妈原本是升了,可江念只是个不受宠的庶女,养病这大半年里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她这个妈妈也当得憋屈。更可恨的是病好了要回京,家里腾不出人手来接,只让她们搭官船进京,这待遇,比粗使婆子还不如。
王妈妈攒了大半年牢骚,唯一的念想就是回去之后,能在同侪面前炫耀高升,可要是就这么灰溜溜地自己雇车回去了,谁不知道三姑娘根本没人在意,她这张老脸还往哪儿搁?
“去。”耳边传来江念低低的语声,王妈妈还想再辩,她重又端起茶碗,一言不发的,自碗沿上头看她一眼。
本是一双柔美的柳叶眼,因着眼白极白,眼珠又极黑,陡然便生出几分凛然的威势。王妈妈愣了下,想起这半年里她虽然言语不多,但绝不是个好拿捏的,也只得悻悻地去了。
江念慢慢的,把那盏水喝完。喉咙里干涩发痒的感觉稍稍下去点,余光瞥见王妈妈进了车马行,这才叫过半夏:“结账吧。”
粗茶一文钱一碗,三个人一共三文。午饭是就着粗茶吃的干粮,没花钱。半夏会了钱钞上前扶着,江念慢慢走出茶棚。
道边商铺辐集,散在秋风里,高高低低的叫卖声。久违的,上京口音。离开八年,虽不敢奢望家中会热情迎接,亦不曾料到会在寒风里苦苦等了两个时辰,一个人也没等到。
“姑娘小心些,别呛着风了。”没有斗篷,半夏便用身体替她挡着风,“要么还是回棚里坐着吧?”
来时为了凑路费,厚衣服都卖了,此时身上只穿了件薄薄的旧夹衣。江念掩着袖子又咳了几声:“没事,我走走看看。”
卖吃食玩器的,卖药酒茶香的,她要看的,是衣饰绣品。慢慢走着,问着,香囊汗巾之类,素的三四文,绣花的五六文,用料好绣得精致的,一分到三分银子都有。鞋袜便宜的十几文,镶珠嵌宝的,几分到十几两都有。绣件有苏绣蜀绣湘绣,小件的几分,大件贵重的能卖到几十两。
无论绣工还是裁剪,她都能做。江念停在一间首饰店前,门口的高案上摆着各色簪环,金银珠宝的,堆纱剪绒的,唯独没有通草花。上京码头四方交汇,时新货物最多,连这里都没有,看来这通草花,的确是个稀罕物件。
“抓贼,抓贼啊!”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高喊,“贼偷了我的钱袋!”
哗啦,货架被撞翻,东西滚了一地,贼人飞快地冲过来,江念急急向边上躲,已经来不及了,擦着耳边一阵疾风,那贼撞倒了半夏,又撞上了她。
电光石火间江念看见他额头上模糊的刺字,贼人一霎时跑得远了,江念趔趄着将要摔倒,又被人扶住,在痛楚中抬头,对上一张星眉剑目的,年轻男子的脸。
是帮着抓贼的人。匆忙中并无一句言语,只将她扶起站稳,随即一撩袍角,追着贼人疾奔而去。
“姑娘,”半夏爬起来,小跑着来扶她,“没事吧?”
方才被撞到的右臂此刻一阵阵迟钝的疼,江念忍着痛活动了几下,所幸骨头并没有伤到:“我没事,你怎么样?”
远处突然一阵欢呼,江念下意识地望过去,那年轻男子纵身一跃,抓住了贼人。
贼人挣扎中一摆头,江念又看见他额上的刺字,孤山流民的标志。
六十年前突厥犯边,攻陷大雍北境重镇孤山。六十年间大庸几次反攻,艰难夺回半数疆土,从此孤山一分为二,南边属大雍,北边陷在突厥,北边百姓心向故国,想尽办法逃走,但凡被突厥抓住的,便会在额上刺字,当成奴隶驱使。
在孤山时,江念曾见过不少逃回来的流民,额上都有这种刺字。
“打死他!”失主和百姓团团围住,叱骂着要打。
江念忍不住上前一步,却突然听见一个低沉浑厚的语声:“且慢。”
是抓贼的男子。运河上长风猎猎,吹动他苍青色的衣袍,他长身玉立,目光落在低头不语的贼人身上:“看他额上的刺字,应当是北孤山逃回来的同胞。”
人群中一片哗然,孤山失陷乃是扎在大雍人心上的一根刺,流民千里迢迢逃回来,多半带着伤残缺衣少食,大约是实在没办法了,才不得不干出偷窃的事。叱骂声渐渐停止,江念望着那男子,心中突地一动。
看起来好眼熟,仿佛,曾在哪里见过似的。
“又怎么了?”王妈妈急匆匆跑过来,“我一会儿没在就出事!”
“没什么,”江念不想听她抱怨,截住话头,“车雇好了吗?”
“雇好了,最便宜的驴车,一钱二分银子,四十文定钱,”王妈妈沉着脸,“走不走?”
天色不早了,该走的,可方才的救助之恩还不曾道谢。江念望着那边,众人没再打骂,七嘴八舌议论着散了,男子带着流民快步往河边走去,靠码头泊着一条大船,旌旗招展,卫兵林立。
是官船,他很可能有公务在身,却是不方便过去了。江念默默在心里道了谢,转过身:“走吧。”
驴车晃晃悠悠向城中行去,车厢小,连转身的空间都没有,方才被撞到的右臂还在发疼,江念默默捂着,望着窗外。
一辆又一辆车子迎面而过,皆不是江家的车。
她好像被彻底遗忘了。就像独自被留在孤山时,就像上个月,她独自过完十五岁生日时。
明明已经不抱希望,此时却还是难过,也许她,并没能完全死心吧。
“客人小心,要进树林了。”车夫在外面提醒了一声。
江念心里一紧,看见官道在前方突然收窄,黑压压的,路两侧投下密林的阴影。那片危险的树林到了。
松声趁着秋风,波涛一般,连绵响在耳边,江念紧紧攥着窗棂,有一刹那仿佛又回到了船上,心中突地一跳。
她想起来,方才那男子是谁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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