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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第 16 章

烛光从牛角灯笼中透出,昏黄氤氲。

他二人仅有一臂距离,呼吸几可相闻。

薛扫眉放低声音,螓首低垂:“我想让您亲自看看这两把刀。人家都说,定远侯少年从军,武功高强,见识也广。若是您在别的地方也见过同样的刀……”

“这两把刀,是最寻常的款式,看不出什么线索。”陆缥打断她的解释,神色冷硬,“以你薛家的财富地位,或是与陈知府他们的交情,要找什么样的人看刀不成?即便是想找我,也有一万种别的方法。薛氏,你特意安排它们出现在我两次受刺的场合,是想着万一我真的遇害,必定轰动朝野,官家派人来查时,能顺道替你薛家翻案罢?”

看来这位陆大人,对于她做小伏低的样态,并不买账。话说到这份上,倒也没必要再粉饰太平了。陆缥所言,确是薛扫眉设想内的一种场景——只不过还有另一种,他没想到。

“大人言重了。”薛扫眉褪去笑意,抬眼直视陆缥,“方才大人问我,若是您没有跟来,或者打不过葛三,又当如何。其实按今日之情形,还有另外两种可能,一是您跟着过来,但按兵不动,冷眼看我受死;二是在您出手之前,葛三失手杀了我。若是第一种情况,我自会喊出‘刀下留人’,让葛三停止行动,伪装成被旁人发现后逃逸;但若是第二种……刀剑无眼,我又无半分工夫在身,只能任他宰割了。”

“你孤身夤夜来此,确实过于大胆。”陆缥眉头仍皱,语气稍缓地点评道。

薛扫眉轻咳一声,继续说:“无论是哪种情形,大人都将是命案目击者。灭门案发生四年后,又有人在御史大人见证下,用同一把刀杀害我这遗孤……我猜想,以御史大人的心胸和能力,定不会坐视不管的。也许,薛家满门的冤仇,就能由此见光洗雪了。如果真能那样,我今日送命也未尝不可。”

她所作所为,果然是为了当年旧案。

陆缥终于正眼看向薛扫眉。眼前人口中说着自己的生死,面上却浮着无谓的浅浅笑意,正平静地回望着他。

他阅人无数,却也不得不承认,极少见到这般看似无害、实则慧黠而心狠的女子——他目光徐徐上移,停在薛扫眉的如云发髻上——她就像那支斜插着的发簪,只对外露出晶莹娇柔的粉色花瓣,而将尾端的尖利锋芒默自收藏。

陆缥收起怠慢,敌意仍存:“说回第一把刀。你说你‘连夜’命人把它和城外那些黑衣人的尸首放在一起……可第二日我分明天亮后才入城。你身在碧霄府,如何在前一天夜里就做好了安排?除非你事先便知道有人想在那里伏击我。”

最后这句,是陈述,而非发问。

陆缥会这么想,薛扫眉未觉意外。她素来谨慎,今日想说的和该说的话,都已在脑海中提前演练了数十次。能让陆缥挑拣出来的“纰漏”,俱是她特意留好口子、想教他自行参悟的部分。

“陆大人,我不是你的敌人。”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想杀你的,和灭我薛家的,其实是同一伙人。他们给我下毒,逼迫我作伥鬼,可我不愿。”

船篷狭窄,她稍稍后撤一步,庄重地跪拜下去。

“……我不愿家人蒙冤,不愿苟此余生,不愿为虎作伥。四十七条人命,不该如此草草了结。恳请钦差助我重审薛案,捉拿凶犯,还江南清澄吏治和安宁社稷。”

除了那句“清澄吏治”,这些话,四年来薛扫眉说过许多次。不只是在心里说、在梦里说,她还曾对曹永年、陈相如和前任监察御史蔡大人如是说过。

可惜从来没人正面回应过她。他们各有各的立场,沆瀣一气,只会劝她算了。官府认定薛案是“贼匪夺财杀人”,倒也没错,只是不知是因为害怕麻烦、担心清平官声受损,还是由于被面具人所收买、威胁,这些在江南盘桓多年的官员始终不愿意认真追查所谓“贼匪”的下落。甚至当薛扫眉说起自己被下毒威胁时,他们也只当是她受惊过度,满口胡话。再后来,薛兼将薛扫眉越看越紧,她也终于彻底失望,不再希冀从这些人里寻到突破口。

数年来,她一意蛰伏,已殚精竭虑地埋好了数条暗线,等待合适时机,便可动作。

正在这时,陆缥来了。他是皇亲国戚,又身兼钦差御史,有足够能量。更重要的是,他毁誉参半的复杂历史,让薛扫眉嗅到了可乘之机的味道。

可惜陆缥还是太过聪明了。聪明人惯会权衡利弊,是无法立刻放下骄傲,无条件就范的。

“薛氏,你这是在向本官检举碧霄府刑官渎职么?如你已经想好,可于明日在府衙递状纸给本官,我自会将案件发回按察使司审理。我可以答应你,如曹永年、陈相如等人确有罪责,严惩不贷。”他故意曲解起她的意思,公事公办地说,“看在你是在为父母尽孝的份儿上,你的这些计俩,本官都可既往不咎。夜已深了,尽早回罢。”

薛扫眉抬起头,与陆缥目光相接。清凌波心,桃花潭水,俱在灯火下平静倒映出对方形貌。

她本应该再次感到失望的。但从居高临下看着她的那双眼睛里,薛扫眉没有读出敷衍,反而看出了些别的东西。

陆缥也在试探她。

那便不遑再勉力一试。

“大人,那些贼匪并不是不可追查的。我身边的管事薛兼,便是当年参与灭门案的杀手之一。他现在受匪首指派,时刻紧盯我的动向,逼我用薛家的财力和名头为他们做事。薛案要查,需得徐徐图之——我不是珍视自己的性命,而是他们这些人绝非普通强盗,背后势力盘根错节,我怀疑……”

“这些本官会一力查清,你且回去等消息罢。”陆缥开始显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好似她是在痴人说梦。

“瞿准,瞿平仲,他是医圣座下弟子,被贼首胁迫为我解毒,他可以证实民女所言非虚……”

陆缥摇头,作势要起身去拿木楫,实则却在留意她的动静。他此番南下,是带着极重要的任务来的。薛氏所言,都在他已知的范围之内,无甚新鲜。

她最好有什么非让他掺和进来不可的理由。

看不到陆缥的表情,薛扫眉的心蓦地沉了下去。

但她透露的事实已经够多了,不可能就此放弃。既然陆缥对她所言不感兴趣,那就换个门道,说点他可能想听的东西。

“大人!如果大人能够助我……菩萨蛮就是您的了。”

他果然停下动作,欺身过来,细细打量她。直到她额上沁出汗,他才古怪一笑,傲然道:“薛大姑娘真当陆某是好色之人了。我要‘菩萨蛮’做什么?”

薛扫眉咬着牙,继续加码:“事成之后,我愿将薛家所有财富双手奉上。”

“‘好色’之外,还加一条‘贪财’。在大姑娘眼中,本侯就是这样一副形象?”陆缥挺直腰,双手叉在胸前,好整以暇地靠在船篷边缘。

薛扫眉的一颗心忽然凶猛地跳动起来,似有人在虚空中敲响巨锣,看不见的声浪如水波一般泛滥,次第击中她的胸膛,激发出剧烈的疼痛。她猝不及防,被激得向前趴伏,所幸握住了陆缥的衣角,才不至于倒在地上。

这种感觉薛扫眉再熟悉不过了。捣练子,面具人为她种下的剧毒,又开始掌控她羸弱的身体。

今夜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

薛扫眉支起手肘,重新仰头。冷汗打湿了她额旁的碎发,渗透芙蓉色的胭脂,却不曾使她显得狼狈。

“陆侯可曾听过李山甫的一句诗?”她手心发热,眼中却似淬着冰,“‘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这是一句唐诗,用被送到回纥和亲的崇徽公主的口吻所写,实则是在讽刺当时国力式微,唐代宗不敢触怒番邦,只好牺牲宗室女子,换取短暂的和平。

虽是先人所作,却让陆缥一下子变了脸色。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眼中杀意暴涨。

陆缥是皇后外甥,当朝季皇后的亲生女儿和嘉公主,正是他嫡亲的表妹。未央京中早有传闻,和嘉公主是要下降陆缥的。可惜弘文二十二年,陆缥统领的神牧军在与西北蛮族白狄的战争中折戟,燕帝为大局考虑,决意止戈息武,与白狄和谈——代价便是和嘉公主出塞和亲,嫁给了年老的白狄王。陆缥送嫁回还之后,卸任军职,就此在未央京中浮沉,再也没回西北。另有消息称,他迄今未娶,便是因为准未婚妻嫁给了仇敌,情伤未愈。

这是陆缥的逆鳞,薛氏一介民女,竟敢随意出言触动。她甚至不再叫他“大人”,而是改称“陆侯”——他的定远侯爵位,正是因为少年时立下军功而获得的。

好得很。陆缥牙关紧咬,目眦欲裂。这疯女人莫不是破罐子破摔,不想活着下船了?

他的表情让薛扫眉暗暗松了一口气。她好像赌对了。

在陆缥厉色注视下,薛扫眉挺直了脊梁。

“陆侯若愿助我,我还可送您一份大礼——一个能让官家改念,重新和白狄开战的理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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