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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经有点暗了，绿柳走过穿廊，一眼便看见了后头点着灯的小屋，里头点了灯，还隐隐约约飘出来饭味儿。

绿柳一进去便看见王嬷嬷还有雪雁两个坐在一张桌上，桌上四菜两汤，看着很是丰盛，可是两人脸上都有点心不在焉，甚至有点味同嚼蜡。

看见她来，雪雁脸上是惊喜的微笑，可是王嬷嬷的表情就复杂多了，叹息？无奈？

没等绿柳过去，门帘一掀，又进来两个人，每人手里都捧着个食盒，看见绿柳忙笑道：“老太太说你照顾林姑娘辛苦了，这是特意吩咐给你加的菜。”

绿柳上来道谢，接过菜来摆在桌上，亲手给自己盛了饭，笑道：“怎么不动？这儿可是国公府，想必这厨子手艺也很是出类拔萃才是。”

雪雁年纪虽轻，可是今日这一天都过得诡异，王嬷嬷又不怎么说话，一张脸板着更是叫人不敢亲近，眼下绿柳回来，她轻松了许多，道：“等着姐姐呢。”

绿柳冲她笑了笑，又对王嬷嬷道：“嬷嬷放心。”

这四个字儿说得意味深长，里头别样的含义王嬷嬷也听出来了，她冲绿柳点了点头，道：“赶紧吃饭，才来第一天，不能叫姑娘身边没人跟着。”

王嬷嬷虽然出身于贾家，不过后来许的却是林家的人，生的儿子女儿，现在又有了小孙子，都留在林家，而且看她这一天的反应，她必定是能笼络过来的。

雪雁在姑娘屋里就跟自己最好，到了贾府就更不用提了。

绿柳吃着饭，又下意识扫了一圈周围的人。

能在老太太院里吃饭的，肯定都是在这儿当差的，不过这当差的也是有三六九等之分。

像刚来那会看见的几个能在屋里伺候的丫鬟，衣着打扮都是体面，这会儿估计都是在正屋伺候，能跟主子们吃一样的东西，断然不会在这种地方用饭的。

这里吃饭的，多半都是些打扫、跑腿并浆洗针线上的人。

正想着，旁边桌上有了动静。

绿柳下意识看了过去，桌上显然是一对母女。母亲关节粗大，手上还有点红，不用说肯定是浆洗上的人，只是看她衣裳整洁，也是好料子，想必是个管事儿的。

至于这女儿……长得高高壮壮，但是言语间很是幼稚，表情也有点奇怪，似乎是个傻子。

那妇人察觉绿柳正看她们，眼神也转了过来。

绿柳自然知道这时候怎么做最好。说什么关心惋惜都是假的，况且她才进贾府第一天，交情半点没有，她但凡表现出来一点关切，那只能叫人以为她是在看笑话。

于是绿柳冲那妇人淡淡一笑，眼神又转了回来，表情平淡至极，好像她女儿跟常人无异。

屋里来来回回好几拨人，绿柳默默的数了数，又看看这专门腾出来吃饭的屋子的大小，不算那些屋里伺候的一等丫鬟们，贾老太太院子里粗使的婆子丫鬟们怕是至少有四五十人。

这下她是真真正正相信船上那几个婆子说的贾家仆人上千了。

因为周围有人，绿柳虽有不少话想问王嬷嬷，可是一句都不敢说出来，三人只能说些饭菜好吃，又或者跟南边的口味有什么差距等等无关痛痒的话。

不一会用过了饭菜，又有丫鬟来带她们洗漱，绿柳心里担心姑娘，便说要去屋里伺候。

丫鬟笑道：“老太太年纪大了，吃饭也慢，这会儿还没吃完呢。而且眼下冬天日头短了，怕积食，还要留几个姑娘说会子话才散。这会儿用不到你们，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悄悄的去洗漱了，一会再来伺候也来得及。”

这里里外外的都是道理，而且这丫鬟解释的也透彻，言语间还透着几分亲热，绿柳看她行事大方，身上穿的那比甲虽然颜色老气，可却是上号的料子，领口袖口还有下摆各出了一圈大毛，八成是贾母赏赐的。

她应该是能在贾母屋里拿主意的人。

见面不过几息的功夫，那丫鬟说了两三句话，绿柳扫了她两眼便将她的来历分析了七八成，当下笑着道谢，又问：“不知姐姐叫什么？在哪儿当差，以后见了也好说话。”

那丫鬟笑道：“我在老太太身边伺候，你叫我鸳鸯便是。”

绿柳笑着叫了声“鸳鸯姐姐”，招呼王嬷嬷还有雪雁跟在她身边，出门的时候装不经意又问了句。

“不知道老太君给姑娘安排在哪儿了？我们几个是不是得先去收拾收拾床铺？”

鸳鸯虽然正挎着门框，不过还是回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这才道：“老太太的意思，姑娘先住她屋里，开春了再收拾屋子。”

“这可真是太好了！”

绿柳脸上立即洋溢起真挚的笑容来，让人毫不怀疑这是她的真心，“老太君这般心疼姑娘，夫人泉下有知，想必也很是欣慰。”

鸳鸯点了点头，带着她们到了后院的厢房，道：“左边的耳室先给你们放东西。”

又指着右边的耳室道：“平日里丫鬟们梳洗的屋子，你们舟车劳顿的，赶紧洗漱了也能解解乏。”

绿柳一一听在耳里，又客客气气道谢。

等拿了东西去梳洗沐浴，木桶周围都隔着屏风，没人看见绿柳，她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能住在老太君院子里的确是老太君心疼她，可是连自己的屋子都没有一间可就不是什么好事情了……要知道绿柳在林家的时候，是姑娘屋里的大丫鬟，也是有自己单独的屋子的。

……夫人八月病逝，报丧的人日夜兼程快马加鞭，贾家得到消息最多不过九月，之后便是差了婆子来接……

到现在已经四个月过去了，她们平日里是有多忙，连收拾屋子的功夫都腾不出来。

而且贾母这院子前后五进，难道连一间屋子都腾不出来？

绿柳狠狠咬了咬唇，看见一滴眼泪落在水面上，轻轻的荡起一圈波纹，很快便消失不见。

她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这是她最后一次掉眼泪，往后她要好好的活下去，任凭这贾府是什么龙潭虎穴，她也要带着姑娘一起闯过去！

绿柳心中有事，又怕姑娘一个人吃亏，更怕她受了委屈憋在心里，当下很快便洗漱完毕，也顾不上等王嬷嬷还有雪雁，先往贾母屋里去了。

天已经全黑了，贾母屋里却是灯火通明，绿柳跟着小丫鬟一路往里头走，正好听见林黛的声音响起。

“……我没有那个……”

绿柳嘴角微微翘起，姑娘的声音听着跟往常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她刚放下心来，便看见叫她瞠目结舌的一幕！

贾宝！站在屋子中央一身大红的正是贾宝！他脖子上挂着一个金项圈，下头坠着那块雪白的，无比的显眼。

贾宝那张脸，跟十二年之后并没有太大的差别，绿柳一看见他，便是新仇旧恨一起涌上了心头。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猛地朝前冲了两步。

“什么罕物！”

贾宝一把扯下颈间挂着的那块，狠狠地朝地上砸去，“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

屋里众人吓得一起冲了过去，只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比绿柳动更快。

因为其他人是站着跑的，而绿柳是直接往地上扑了。

果不其然，那被绿柳接在了手里。

绿柳心里冷笑两声，上辈子她能成为名镇教坊司的柳姑娘，到她二十七岁跳河都没人能撼动她的地位，不是因为她对别人狠，是因为她对自己狠！

绿柳顺势便跪坐了起来，捧着递在了老太君面前，手上晶莹剔透的美跟她淌血的手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屋里安静了片刻，贾母又急又气，从绿柳手里拿过那，淌着眼泪便要给宝挂上。

绿柳依旧跪坐在地上，冷眼看着，众人一窝蜂似得围在宝身边，劝说安慰，贾母甚至还拿了已经去世的夫人来说事儿。

宝真的是贾母的命根子，这一点绝对不会错！

他还是王夫人的亲生儿子……唯一的儿子。

绿柳嘴角微微翘起，眼睛里似乎要发出光来。前头鸳鸯来试探她，她自信对答的中规中矩，又有了这一下子，算是在贾母心里挂了号。

加上她跟着姑娘也是要在贾母屋里待着的，以后再不会有人忽略她了——对了，姑娘！

绿柳视线落在林黛身上，她被众人挤出了贾母身边的位置，正一个人站在外围，似乎是察觉绿柳看她，林黛抬头，两人对视了一眼。

林黛看见她淌血的手背，眼神一凝，已经抬脚走了一步，可是忽然不知道想起什么，咬了咬下唇站住了，眼神也从绿柳身上移开，转到了贾宝身上，脚步也朝那边走了走。

绿柳垂下眼帘，微微的叹了口气，心里默默道：就这样很好，不用记挂我，我会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