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姬回到寝宫,宫内灯火通明。她挑眉,心下了然。
踏入大殿,锦屏后果有女子窈窕婉约的剪影。她毫不意外,随手闭上殿门道:“母后。”
景妩从锦屏后转出来,脸色不复之前的温柔:“跪下!”
令姬怔了怔,还是跪在她面前。
“你知不知错?”
“不知。”
景妩怒极反笑,扬手想要打下去,但终究收回袖中。“你告诉我,晋宫宫破,我忍辱护你逃走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你今日宫宴上自找死路吗?”
令姬想到那一日,楚帝闯入她们的寝宫,母后为了拖住他,没有拒绝……
“对不起。可是母后,我不能眼看你去做楚贼的皇后。我本做了十足的努力,如果不是他——”
“如果不是公子初,也会有别的护卫。你应当庆幸是公子初亲自拦住你,若换做百鬼出手,你还有命在吗?”
景妩蹲下去,好似也跪在她面前,冷笑道,“你真是做了好大的努力啊——原本琴棋书画都稀松平常的长安公主,为了这场刺杀,竟将琴技练得炉火纯青。”
令姬凝视母后幽深的双眸,一时悲从中来,不由偏头岔开话题:“哪有琴技,母后当我绝世天才呢。只是七十日都只练这一首曲子,自然不错。”
“你还当我是在夸你!”
景妩霍然起身背对她,沉声道,“既然你又回到这肮脏耻辱的楚宫里,那就只能适萧素,总好过与公子初纠缠。我唯一能送你的自由你不要,那便和我一起在泥泞中挣扎吧。令姬,心满意足了吗?”
她沉默许久,也起身来,低声问:“母后,我知道我回来非你所愿。但是我不明白,你与楚贼耳鬓厮磨,温情款款时,你心底也记得那是耻辱吗?你令我远走高飞真的只是望我自由吗?”
“令姬!”
景妩回眸,难以置信,“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母后从来不穿白,是真的不喜欢吗?令姬怎么听说,母后为宫婢时,只穿如霜的白衣呢。”
她笑容凛冽,“你若知道那是耻辱,你当断不会让我也同你一样嫁给楚人!让我生不如死!母后,是不是楚贼倾晋,恰如你愿!”
她最后一句诘问近乎声嘶力竭,但这样也难以抵消她心中崩塌的情感。
景妩只觉她句句如刀,刺在自己浑身最柔软的地方。可是再一细看,锋芒毕露、咄咄逼人的女儿内心,却早已哀毁骨立。
桓楚灭了她两个国,两个家。
“我与楚帝是曾有过一段情缘。但当年情形太过复杂了,我不会因此而罔顾家仇国恨。”
景妩语气软下来,轻轻地抚摸令姬鸦鬓,温柔说道,“令姬,无论我做了什么,你要信我。我如今只想力所能及尽我一个母亲的责任。”
令姬神色纠结,心底对立的情感相互撕扯。她拧着眉,接受母后的拥抱。这怀抱依旧如同十岁之前一样暖。
她埋着头,低低呓语:“可是母后的关怀太无情了。您强势斩断所有您认为可能会伤害我的一切,那同样伤害了我。”
“你恨我吗?”
景妩默然良久问。
令姬渐渐睡得深了,没有回答这句话。
……
秋意浓的时节,骊山风景独秀。
令姬即将出嫁,公主府已按最高品阶修整。楚帝未免她精神郁郁不佳,故特许后周与晋国旧臣之女时时入宫陪伴。
这一日令姬出游骊山,众贵女也得以抛开礼数,肆意赏玩。
禁卫协九城兵马司卫士将骊山出口层层围住,整座山并无一名外客。而身后——令姬不经意四处扫视一眼,便见到十丈开外,有一单薄少年一身雪白,双袖与衣上都绣满扭曲的银灰鬼影,狭长的丹凤眼显得妖邪。他垂立的手中提着一柄铁索弯刀。
令人闻风丧胆的刑部特使——百鬼。
他曾万里追捕她整整两个月——那是多么狼狈而难熬的时光。这个十九岁的单薄少年,体内拥有极度罪恶的力量与狼一样的爆发力。
这样重重守卫监视,她要如何才能避开耳目,与司文堂的人会面亦或是传递消息?彼时晋宫宫破,她令深鹤保护父皇先行离开,她则与母后一起。然当她逃出晋宫,却传来他们二人身亡的消息。
她无法相信,在刺杀前,曾令司文堂的人搜寻他们的下落。如今不论有无消息,也总该联络一次,以确定司文堂眼下情况。
“公主在想什么?”
令姬沉思被贵女的询问打断,便微笑道:“想这骊山景色如桃源。”
“便是世外桃源,今日也当是公主一人的。”
贵女并不在意她所答是否真实,只笑着指山下黑压压的卫队,道:“今上对公主更胜亲生呢,未免闲人打扰,竟劳师动众至此。”
令姬也笑,那是楚帝未免她被百姓唾骂致死的缘故。只是此举一出,恐非议更胜从前。想昨夜她已将先秦遗物双手奉上,楚帝大喜。然而,他拿去也是无用。他不知,昔年她嫁入后周,皇室聘礼之一正是这先秦遗物的拓本。父皇研习十五年仍一无所获,楚帝如今同样持有拓本,又能得到什么。
另一人附和道:“连百鬼也忍痛割爱了,皇后盛宠可见一斑!不过……我竟从不知他年纪这样小。”
“未及弱冠吧?但姿容甚美!”
此人偷笑,引来另一人辩论,“缘你未见过公子而已。百鬼姿容怎及公子初风度万一。”
一路沉默的御史大夫之女此时低声道:“其实,会稽王气势慑人,腹隐珠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也实在要算当世骄子。世族少年难以企及,已堪与公子一争高下,公主不必因门第耿耿于怀。”
令姬听得发笑,仔细打量此女半晌,见她说完这番话已双颊绯红,不由心中明悟。然另几名贵女个个含羞带怯,竟未反驳,看得令姬像吃了苍蝇似的。不以国耻为恨,但以嫁敌为荣……
令姬想到她们父辈皆是司文堂忠臣,便也不想太落她面子,斟酌片刻后只笑问:“高姑娘婚配否?”
众人不由纷纷看过去,高娴愈见窘迫。她声音更弱:“回公主,尚未。”
“既尚未婚配,又十分欣赏会稽王,如何不早些议亲?御史大夫是清贵门第,足以匹配兰陵萧氏支脉。”
令姬虽恨,但很能理解。萧素任楚王府大司马,久经沙场,男人原始的浓烈野性与指点朝野的威权并存一身。为人偏又沉稳冷静,似难以接近,对高姑娘这等贵女自然很有冲击力。她不无遗憾地道,“如今事成定局,我恐不能抗旨成全高姑娘。”
高娴吓得脸色一白,连连摆手跪下道:“公主息怒,高娴绝没有这样大逆不道之意!”
另几人也面色惶恐,欲言又止。只怕救人不成,惹火烧身。
“我并不生气,高姑娘多虑了。”
令姬拉她起来,不在意地笑道,“我只是替你惋惜。”
高娴借着她的手起身,不敢真用力,但很受宠若惊,竟推心置腹地将秘密说了:“公主仁善,不必惋惜。会稽王这样优秀的人,当是公主才配得上呢。早二月家父也曾因溺爱高娴而斗胆,私下请了媒人去会稽王官邸议亲。只是会稽王无暇应付,称年少轻狂,暂不思虑终身大事,高娴至此也断了心念。”
御史大夫竟敢!爱女如此,可怜可恨。
令姬忽想到一计,问道,“高姑娘介意做侧妃么?”
高娴惊愕地怔在原地,望着令姬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日后居公主府,并不能常召会稽王入见,恐文吏多有微词。倘若有高姑娘伴在他身侧,我心甚慰。”
只盼她能缠住萧素,我便能全心运复国大业。
令姬想到这,笑容变得和煦起来。高娴似一时反应不过来,仍未回答。
几名贵女推了高娴一把,打趣道:“怎么,高兴得傻了?”
另一人故严肃道:“不不不,怎么会呢。高娴这是身姿正派,绝不肯为侧妃的气度。”
“说得有理,高娴断不肯为会稽王折——”
话到一半,便被突如其来的冷声打断,那声线低沉,分外熟悉。
“公主。”
令姬似笑非笑:“会稽王。”
几名贵女犹如冷水从头浇到底,既尴尬又羞恼,纷纷低头不语。高娴一张脸通红似要滴血,看也不敢再看萧素,慌忙躲在最后面。令姬心下叹息,只怕高娴这样,无法缠住这人。
“会稽王为何不避开我?”
萧素不知是听见了方才的谈话还是没听见,他神色甚淡,看不出究竟,只一本正经地道:“素来找公主。”
“找我?难道你不知,婚前新人相见是不吉利的么?”
令姬实在不想看见他,只冷淡道,“会稽王,你应速离。”
萧素将袖中信函递过来,道:“素立刻离开。”
她扫了一眼那信。不知萧素在搞什么名堂,她并不想接,也并不想看里面写了什么——等等!令姬只觉心跳快要奔出嗓子眼,萧素手指按着的那处,正是执笔人落款。字体细小,方才并未注意,她这才见到,那分明是司文二字!
天呐!后周与晋国的老臣私下组建的复国组织竟将密信交给萧素带给她!
萧素是何人!他是楚帝帐下第一人!桓楚的会稽王!
密信交给他,怕不是对萧素太放心了点?哪怕有个万一,他将信函拆开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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