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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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墓地

“你们在这儿等我。”

谢鸳按下织春的手，提裙匆匆跑过去。

还没走近，她闻到了飘在风里的浓烈血腥味，垂眼目光所及，雪树下鲜血遍地，几乎浸没了整片树荫。

瘦小的宋花跪坐在宋树的尸首旁，冻红小手小心翼翼地择着干净的雪捧到宋树身上。

谢鸳望着躺在血泊里血肉模糊的宋树，喉咙里像火灼烧般涩痛，眼睫微微颤动，她不忍地拍了拍宋花羸弱的肩膀。

宋花神色恍惚，转头看见谢鸳，眼底的泪花顷刻如潮水般倾泻而下，“姐姐......”

寒风轻拂，树影摇曳，枯枝上摇摇欲坠的雪粒簌簌落下，将两人淹没在风雪中。

谢鸳蹲下来，裙踞垂进血污中沾了腥红，她没有管，只是伸出手指，温柔地掰开宋花咬出血的下唇，安慰道：“想哭就哭吧，别忍着。”

“哥哥......哥哥是为我死的。”宋花的眼神绝望而湿润，“该死的人是我才对。”

滚烫的泪顺着脸颊砸在宋树冰冷的尸体上。

“不对。”谢鸳擦去宋花脸上泪痕，然后双手搭在她肩上，迫使她擡头，一字一句道：“你哥哥是因为不公道的世道才死的。”

宋花迟钝地眨了下眼，望着谢鸳那双明净而柔亮的眼，心底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狠狠击碎。

然后她又听谢鸳说，“你更不该死，这世间不能没有花。”

“那也不能没有树。”宋花执拗偏过头。

“是啊。”谢鸳眉眼柔和，摸了摸她的头，伸手将她揽进怀中。

“所以小花你要努力地活，活成一棵树。”

温软清香的身躯让宋花依恋，她想起儿时父母的怀抱，不由得用力抱紧了些。

从前她有哥哥爹娘，四个人日子过的穷苦，但也快乐，可后来族中亲友皆尽惨死，父母状告无门，也含冤而死，到现在，哥哥为了她也死了，以后她再没有亲人了。

宋花在谢鸳怀里嚎啕大哭。

沈浮白站在两人身后，听见宋花悲恨的呜咽声，伸手欲给她们遮雪，可一人之力不过螳臂挡车，雪从远处吹落到她们头发上，眼睛上，耳朵上……

他什么都挡不住，挡不住这八方的风，也挡不住这四方的雪，所以她们的衣衫上，才会尽数是雪。

手心的一层薄雪融化成水，从指缝间落进雪地。

沈浮白阖上眼睛，脑海中，裴诏猖獗放浪的脸依稀还在眼前。

“你算个什么东西，还给你薄面。有学问了不起吗，别以为本少爷不知道你们沈家打着教书育人的幌子是想干什么，今天本少爷还就告诉你，天下读书人多得去，要在关外做官还得先讨好我们裴家。”

“贱骨头没气了？算他祖坟烧了高香，能死在本少爷脚下是他的福气。”

“小丫头片子还带走干什么？小白脸看着就晦气。”

……

北风萧萧，沈浮白面上戾气横生，手无意识握成拳，指骨因为过分用力而发白，他倏的睁开双眼。

世道不公，就该让不公道的人去死。

雪山幽谷的小道上，秦卫尉和织春并肩而立，遥t望谢鸳几人。

“织春姑娘，公主同那人什么关系？”

织春觑他一眼，沉默摇头。

公主与沈浮白的关系她看不懂，只知道从关外初遇那夜起，公主就变了。

两人的目光又望向前方雪树，秦卫尉眯起眼打量起宋花。

曾几何时，也不是没有可怜人跪在谢鸳面前磕头求救，但她从没回过头，所以这小女孩究竟有什么本事能让谢鸳屈尊……

晨光如海，散尽天穹。光亮照在茫茫白雪上，刺的人眼皮发酸。

宋花痛哭一场后，擦干泪继续捧雪埋尸，谢鸳却发觉了异常，“宋树手里好像有东西。”

宋花也看见了，用力将哥哥攥紧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掌心放着的，赫然是谢鸳昨日送他的平安符。

谢鸳愣住，指尖微微蜷缩。

“哥哥说，姐姐的平安符和学知识的课本一样宝贵。”

宋花嗓音干涩，重新将宋树的手指压紧。

风似钝刀，沉默地割着谢鸳的心肉。

她见过宋树护书的样子，雪阶之上，他一身败絮，却找了最干净的布裹着书，抱在怀里。就像现在，他一身狼藉，唯手心的平安符纤尘不染。

“姐姐，你知道吗，哥哥他跟我说

书上写人死后要入土为安，但我知道，穷人没有资格土葬。”看着谢鸳双手捧雪，帮她埋尸，宋花惨白的小脸露出自嘲地笑，“山上雪终年不化，小时候，每每城里死了人，就会擡到这里雪葬，尸体埋进雪里，待几场大雪过去，便被压得实实的了。”

“我爹娘也埋在这儿，哥哥还骗我埋在深山，其实每年他偷偷来拜雪山我都跟在后头。”

闻言，谢鸳手里的雪团散落一地，她难以置信地擡头遥望。

雪山绵绵长长，那一片纯白的天地看得人脑袋发昏。混沌的眸光里，不知是哪一片的雪浅了，一阵风过，平坦的雪地里竟依次显露出人形轮廓。

谢鸳的身体止不住地发颤，身体跌进雪里，手掌却摸到一个冰冷生硬的东西。

她不敢深想，咬紧牙撑着手臂跌跌撞撞站起，垂下的眸光却正好对上手臂压出的雪洞，里面有只浑浊灰暗的死人眼直勾勾盯着她。

北风呼呼，如哀鸣的鬼哭，极致的冷意爬上脊背，谢鸳心乱如麻，双膝发软，却忽然被人从后面扣住手腕。

“公主，您知道为什么穷人只能雪葬吗？”

清宁冷冽的竹香从身后传来，指腹传到她腕间的温热几乎成了冰雪世界里的唯一热源。

谢鸳勉强自己冷静，站稳身体，擡起头，问：“为什么？”

她说话的声音极冷，但沈浮白望着她的眼睛更冷，明明生得一双含情眼，眼底却覆满冰霜。

“公主可知祭拜上坟需供祭品。可活人都吃不饱，哪里有祭品去上供死人呢。”日光透过树梢照在他白玉无瑕的侧脸上，沈浮白毫无表情的面孔上渐渐浮现出一抹阴鸷。

“若不是天家包庇，关外百姓岂会受尽欺压，无处申冤。”

一句质问，谢鸳几乎要站不住，“你什么意思？”

无数个荒谬念头从心底划过，谢鸳嗓音发紧，沈浮白却没回答，松了手退开两步。

“小姐，有急事禀报。”

身后头，咯吱踩雪声渐近，秦卫尉毕恭毕敬地拱手，“苑州信使来了消息，大将军他情况不太好，要您即刻啓程。”

“好。”急事在前，谢鸳本应立刻动身，可想了想又弯下腰，对上宋花黯淡的眼睛，说：“等我，我会回来帮你报仇。”

金光灿烂，雪天一色。

宋花拽紧住沈浮白衣角，两人无声目送谢鸳离开。

“先生，您说姐姐她真的会回来吗？”

不会，从小耳濡目染，沈浮白知道皇家人有多冷血。

今日谢鸳施舍同情是因为宋氏兄妹没有触及利益，但她若在关外替宋树出头，那便要替千千万的‘宋树’出头。自幼锦衣玉食的娇娇公主，怎么会大义到放弃荣华富贵，去为脚底下的蚂蚁讨一个公道。

所以今日发生的一切，谢鸳回去后怕是都会抛之脑后。

但最终，沈浮白说出口的却是：“她会回来。”

听见他的回答，宋花松开紧紧捏着的手指，微颤长睫下的那双死眼，渐渐透出明亮生机。

山野官道，十几个黑衣禁军前后护卫着一辆华贵马车笔直前行，寒风吹动帷裳，里面不时传出女子呕吐的声音。

马车内部宽敞，毛毯铺陈在底，案桌旁立着精美的小火炉，炭火袅绕，却照不暖谢鸳坠冷的心，她半倚在榻上，小脸惨白，不停地唤织春换水。

手指浸泡在温水里，她忍不住想起埋在雪底那双空洞的死人眼，“哕”谢鸳又一次干呕。

“公主，您怎么了？”

一下山更衣沐浴还不够，短短一段官路，还把手洗了数遍。织春忧心忡忡地伸手去探谢鸳的额头，发现有些发热。

“脏......”谢鸳有气无力地掀开半边帘子，窥得一片雪光，她盯着不断倒退的雪山，只觉得树影飘飘，树下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喉头不由发涩，哑声问：“织春，小花说明月山是墓山，我刚刚还摸到了死人的眼睛......你说埋在雪里那些人是谢家害死的吗？”

“呸呸呸！雪里怎么会有死人，公主定是被宋树的死状吓到了。

织春紧着头皮拉下帘子，赶紧扶谢鸳躺下，又说：“您啊就是烧迷糊了，睡一觉就好。”

谢鸳昏昏沉沉地坠入黑暗。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马车不疾不徐地稳稳停在驿站门口，有人来回走动，有人搬走东西，细碎声响将谢鸳惊醒，她猛睁眼坐起来，把织春吓了大跳。

“公主，你醒啦。秦卫尉说雪天不好赶夜路，明日天亮了再出发。”

烛光映照着谢鸳额头的细汗，她迟钝地点点头，一开口，嗓子沙哑的像灌了沙子。

“我们下去吧。”

踩着马凳下去马车，冷风拂过脸颊，谢鸳神智渐渐清醒。

就在两人往驿站里走时，身后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马蹄声。

织春回头，只见月光下，一匹黝黑的千里马拉着辆镶金马车快速朝他们冲来，心头顿时猛跳，“小心——”

“吁一吁一”

驾马的小厮拉紧缰绳，马蹄急刹，“砰”的一声，马车内的人狠狠磕在车架上，紧接着从里面传出一道暴跳如雷的男声。

“来福，你这贱命是不想要了。”

说着，身穿蓝色锦袍的男人掀帘走出，满脸凶狠，以至于清秀的五官都有些扭曲。

空气中飘着淡淡酒味，下一秒，小厮被男人狠狠踢下马，在地上滚了一身泥水也不敢抱怨，立即战战兢兢地爬起跪下。

“少爷，奴才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惊慌失措间，小厮瞥见灯火下的两道影子，绝望的目光瞬间迸出精光，“是她！”

他指着谢鸳谩骂道：“是这贱人故意站着不走，才害少爷您撞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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