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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柳絮胡同下坡与云中胡同中间有一条窑子街。
街上有四十多间店铺，专干卖皮肉生意的营生。
来这里的嫖客不叫“逛窑子”，叫“打针”。
打一次针，最便宜只需花费三个铜板儿。
干这一行的风尘女子，有人牙子从穷乡僻壤骗来的，有从人口集市上买来的，有无家可归的丐女被收容在这里。全是苦命的女人。
窑子街是下等人逛的地方。
而江南首府素京城钓鱼巷的河楼女史，则能享到“五陵少年争缠头”“豪客相公掷千金”的泼天富贵。
烟花妓子，原也分三六九等的。
崔雪姬算了一笔账，与其买地皮花个一年时间新建济慈院，不如盘下窑子街所有的店面，用现成的屋舍收容女童女婴。
这场时疫已经剥夺大昭两京十三省将近百万生民的性命。
窑子街的生意惨淡，现在人人都奔着活命，谁来光顾这些窑姐儿的生意啊。
崔雪姬让她小舅舅阮子期一口气谈下了窑子街所有的店面，于正月十六这日，在窑子街街口建好了济慈院的门牌。
第一日，便收容了二百一十六名女婴、三百四十七名女童。
窑子街原来那些窑姐儿，崔雪姬也命人发还她们的身契，可自行决定去留。若想留在济慈院挣口饭吃的，也可以，留下来做照顾女婴女童的保母，一个月给她们发二钱银子的月钱。
济慈院落成三日，崔雪姬带着小红、与温婉一道来这里督促人往屋舍各角撒石灰，省得时疫在这里闹得厉害。
从良的女子，可爱的女孩。
崔雪姬望着这些鲜活亮丽的面孔，觉得来到大昭也不坏。比起在现代经营颜氏集团的家族产业，看着自己银行账户的数字越来越多，在这儿干些慈善成就感更强。
人活在世，总得有点盼头不是。
“姐姐，我做了一只雪鸭子，送给你。”一个脸蛋像红苹果一样的小女孩跑过来，将手里的雪鸭子举到崔雪姬手边，她眼中有光，笑容明丽又治愈。
崔雪姬蹲下身说了声“谢谢”，让小红给了小女孩一块糖吃。
小女孩高兴地跑开了，与其他女孩子一起在雪地里撒欢玩闹。
院子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崔叙白身上罩了件雪亮的鹤氅，面上的弧线轮廓锋锐，一幅疏离冷漠的神情。
他的身影高大清绝，衣带当风而立，透露着骨子里的清冷矜贵。
崔雪姬在小红的提醒下回首，忍不住轻咳了一声，随即眉眼弯弯唤道：“阿郎。”
崔叙白面上冰山融雪，唇角漾起暖暖笑意。
他走进院里，目光怔怔定格在“咯咯咯”直笑的女童身上，不禁想起了儿时的雪姬，也是从这么小一点萝卜丁养到如今这副模样。
“阿娘留给你的妆奁，你这样挥霍，待你出嫁之日，可是一点也不剩了。”崔叙白望向正在廊下修缮屋舍的工匠，六部衙门他都待过，算点开济慈院的花销不是难事。
崔雪姬赶紧支开话题，“阿郎，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我不是来找你，我是来找小温娘子，她姐姐温雅摊上大事儿了。”崔叙白在这里止住了话茬，他不想崔雪置身水火风波之中。
“我与雅雅姐是一条船上的人。”
“怎么个说法？”崔叙白心中一紧，希望不是他猜想的那样。
“听说了你们刑部衙门要抓卖假药的人，阿郎你要是让你的人抓走雅雅姐的话，就将我一起抓去，温氏医馆的幕后金主是我。”崔雪姬毫不畏惧地碰上崔叙白阴沉的目光。
“这是国事，不是家事。”崔叙白拽起崔雪姬的手臂，拽着她一路走到济慈院牌坊之下，指着停在这里的马车道：“你回家去，好好反省自己，不准再出府来了。”
崔雪姬甩开了崔叙白的手，正色道：“我又没有做错事，我为什么要反省自己？阿郎，是你错了，是朝廷错了，是——”
崔叙白抬手紧紧捂住了崔雪姬的唇，他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她接下来肯定要说“是陛下错了”。
“诽谤君王，乃诛九族的大罪。你再有这样的心思，我便不认你了。”
崔雪姬拍落了崔叙白的手。
“阿郎，这场时疫，死了多少无辜百姓。”
“雅雅姐卖的是不是假药，阿郎你不清楚吗？京中各衙门和内阁那些阁老们不清楚吗？”
“就因为雅雅姐一文钱卖一帖药，这药就是假药了吗？”
“就因为她温雅一文钱卖一帖药，这药就是假药。”崔叙白负手立在崔雪姬身前，指着地上檐上的积雪道：“这些雪要是白花花的银子，自然没有今时今日这样的局面。雪姬，朝廷没钱，才加了药税与棺材税两项。温氏医馆多卖一帖一文钱的药，朝廷少征八两银的税，温娘子她多救活一条人命，朝廷少征五十两银的税。”
崔叙白迟疑了数息。
“温娘子她，挡了许多人的财路。”
崔党在发国难财，司礼监在为景元帝大肆敛财。
崔叙白与朝中清流派官员同样愤怒，但他不得不同流合污。
皇帝面前，不能光有崔党和司礼监那些谄媚的嘴脸，还要有偷偷站清流这一派的话事人。
崔雪姬拉着崔叙白一同上了马车，吩咐车夫去温氏医馆。
马车行驶到温氏医馆所在的巷口，便停了下来，巷道里挤满乌泱泱来买药的人。
他们都是一文钱来买一条命的人。
崔雪姬戴上帷帽，牵着崔叙白的手下车。
她先问了一个白发老翁。
“老爷爷，这里的药才一文钱，你不怕这是吃死人的假药吗？”
白发老翁扯紧了身上破棉袄的领口，佝偻着背，满布皱纹的脸上饱经风霜，他张了张冻得发紫的嘴唇，颤抖着声音道：“温娘子她就是救我们命的活菩萨，她卖的药，假不了。吃死了人，我们也不怪温娘子，反正不吃这药，也是死路一条。”
白发老翁低头看着自己手掌心的三枚铜板儿，长叹了一口气。
“就这三文钱，也是我狠心卖了闺女换来的。为了家里的小子能活命，我只能将我那好闺女贱卖了。小娘子，看你和身旁这位郎君的衣着打扮，你们不懂我们这些老百姓的难处。”
崔雪姬放开了崔叙白的手，跑进人堆里，站到一方石台上，高声道：“诸位伯伯爹爹、大娘大婶，你们不能买温娘子的假药吃，你们多买一帖，朝廷就在温娘子身上多加一条罪。”
“这药不是假药！温娘子在救我们的命，朝廷在做什么！朝廷在榨干我们身上最后一分血汗钱！”人群中有人高呼。
“温娘子卖的药不假！我们吃不起十两银一帖的药！朝廷要治温娘子的罪，就是在逼死我们！”
“这药假不假！我们都知道的！我们只想活命！我们只想活命！”
越来越多人声嘶力竭地喊出这些话。
在医馆里坐堂的温雅听到外面的动静，艰难拨开人流，挪到了崔雪姬站的那方石台下。
她仰首望着崔雪姬，柔声道：“二姑娘，你快下来，这么冷的大雪天，仔细冻坏了你。”
崔雪姬指着温雅与激动的卖药百姓道：“诸位知道温娘子她在做一件什么样的事吗？她卖给你们药，救了你们的命，朝廷却要她的命。我劝温娘子她关掉医馆别再卖药，赶紧离京避避风头，可她想着你们的生路，她不肯走。”
崔雪姬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
“大家能不能也给温娘子一条生路啊？”
“小娘子，你要我们怎么做？我们都听你的。”
“对，我们都听小娘子你的。”
“温娘子她是大善人，我们不能让她这样的好人寒心啊。”
……
崔雪姬喊温氏医馆的伙计拿出几柄素白的伞，请这些买药的百姓在伞上留些维护温雅的言语。
她没有记错的话，大昭律法之中有一条万民伞制度，若得万民请愿为罪人开脱，三法司衙门必须将此案卷宗呈到御前，由皇帝亲自审查，且不能定罪人死罪。
温雅看着买药的百姓纷纷在伞上留话，泪盈满目。
医者仁心，她这仁心，竟有这么多人理解。
崔叙白踱步至崔雪姬身旁，先与温雅施了一礼。
温雅还礼，很是震惊。
崔叙白贵极人臣，以为他是极度轻狂傲慢的那类人，没想到如此斯文俊雅。
“温娘子大义。”崔叙白话锋一转，“但请温娘子高抬贵手，今日之后，不要再与舍妹往来。舍妹蠢笨至极，不配得温娘子青眼相待。”
温雅明白崔叙白一片怜妹之心。
她也不想连累崔雪姬。
崔雪姬正要拿话怼崔叙白时，温雅推着她到崔叙白身旁，“二姑娘，小阁老他也不容易，你快与小阁老回家。小阁老他是你亲哥哥，他绝不会害你的。”
崔雪姬不依，刚要迈腿往温氏医馆门口跑，被崔叙白单臂揽住她的腰，横抱起来就往马车那里去。
崔雪姬脱离不了崔叙白的禁锢，她大喊道：“雅雅姐，我还会来看你的。”
上到车内，崔叙白将这小小的一团软玉拢进自己的鹤氅中，小姑娘只露出一张娇艳明丽的脸蛋在外头。
她后背贴着他如火的胸膛，热得慌。
“阿郎，我不跑，我要自己坐，不要在你怀里坐。”
他紧了紧箍住她纤腰的手臂，喉头滚烫。
“不许。”
“再瞎跑，就打断你的腿。”
“疯子。”
她冷哼了一声，手不能动，被他一起紧紧箍住了。
“阿郎，是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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