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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道:“今次入台城,大概我要长居于此,与徐州、历阳之子弟长相伴了吧”
闻言后庾亮暗松了一口气,这少年确实不凡,居然能够想到朝廷要羁押他为质。只是眼界尚浅,或是不知人世险恶,纵然有所猜测,也偏谬远矣。
“你多虑了。”
庾亮只是淡淡回了一声,便不再多说。
沈哲子却固执状,继续说道:“徐州、历阳,俱属寒流,家无恒产,挟流民之众以自固。裨得军功而显贵,朝廷用之形胜要害之地,他们请子为质,自剖心迹,朝野安心。可我家世居武康,家业于此,怎同刘、苏之流”
庾亮被少年喋喋不休弄得烦不胜烦,冷着脸说道:“刘遐、苏峻并未请质。”
“没有为什么”
沈哲子先是一脸智计落空的羞赧状,旋即又充满好奇问道。
为什么
庾亮本不欲再理会沈哲子,可是听到少年最后一个问题,错愕少顷,旋即自己心内也生出疑惑,是啊,为什么
就连区区一个小童都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刘遐、苏峻难道不知他们为什么不派子弟请质于朝虽然一个质子能起到的实际效果几近于无,但这是一个态度问题
庾亮此前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那是因为在他观念中,始终将这些流民帅当做客军,心存警惕戒备,觉得朝廷并不能有效钳制,换言之压根不将之当做伏于王化的臣子。因此对于这样一个显眼的问题,反而给忽略了。
可是现在这二者,一守徐州重镇,一镇历阳西藩,已成肘腋之患,芒刺在背。请子为质,理所当然,这是一个政治表态,示意自己直接受朝廷调度辖制。
满朝上下,位列方镇者,哪个能够例外王氏高门,宿将陶侃,就连新晋方伯沈充,就算没有直系子弟,也有大量宗亲族人在建康定居。
一旦意识到这个问题,庾亮心内就不免自省,决定稍后一定要辟刘遐、苏峻等人子弟到建康来为郎官掾属。无论他们何感想,这是一个原则性的制度问题,不容妥协。
看一眼因猜测失误而略显羞赧,继而安静下来的沈哲子,庾亮心内又是一叹。这个小郎阴差阳错,点出了自己忽略的问题,尽管眼界尚浅,但也可算得上对人事略有了解,难怪自家的两个兄弟对其都是极为推崇。若其年长,历经世事磨练,想来也是一个不逊于其父沈充的能臣。
“可惜了。”
庾亮心内暗道,怪只怪这少年命途多舛,恰在此时被皇帝记上心头。可是心内又一咂摸,旋即便意识到自己又想错了,这沈哲子同样是方伯之子
若朝廷先杀沈充之子,旋即便征辟刘遐、苏峻子弟,他们会何感想而沈充若因此而乱,朝廷又要用哪里的力量去镇压
这时候,庾亮才意识到自己决定把沈充之子送入死地,所考虑的那些问题过于片面了。若真要杀沈哲子,绝不能只考虑到纪瞻和沈充或许会有的反应,这是一个牵一发动全身的问题,各方势力会因此得出怎样的感想,统统都需要考虑到
王氏会不会借势复起,流民帅会不会见逼中枢,南人会不会因此离心
一想到这里,庾亮便不能淡定了。
沈充之子不能死,尤其不能由自己送之去死否则,沈哲子前脚刚死,只怕后脚就要天下大乱,义师蜂拥而起,要清君侧,诛庾亮
到时候,皇帝根本保不住他,也无力保他因为到了那时候,连禁军宿卫都不再可靠
须知沈哲子乃是纪瞻之徒,而纪瞻于宿卫中威望极高,王敦之乱中,纪瞻哪怕缠绵病榻,皇帝都要求其卧护六军以稳定军心
他压根没有考虑到自己是受沈哲子引导才想到这一层,因为在他看来这少年尚懵然不知死之将至,若区区一个少年都能将时局算计得如此通透深邃,想到自己没有意识到的问题,那他简直要羞愧死了
眼见到庾亮脸色变幻不定,沈哲子心知这家伙应该意识到问题严重性了。眼下这个局面,表面看似平静,实则较之王敦死之前还要暗潮涌动。尤其应该镇之以静,但凡有什么图谋都应该徐徐图之,容不得任何激进手段。
且不说荆州重镇还在王氏手中,南士这个团体也已经在纪瞻表态下而发出自己的声音,更何况还有已经引入腹心的流民帅力量。
沈哲子绞尽脑汁才给老爹争取到眼下的位置,如果自己还跟个小鸡崽儿一样被皇帝说杀就杀,那简直不要混了。
但凡事也有例外,沈哲子怕的就是皇帝头脑一冲动犯错误,他对司马家的智商向来不抱信任,而庾亮这个刚愎自用的人有时候做事也真是欠考虑。
历史上没能达成各方共识,就敢拿苏峻这个手握重兵的人开刀,真以为自己掌握中枢就能天下我有,乱起后又诸多顾虑,昏招迭出,让局面更加糜烂不可收拾。如此情况下居然还没被苏峻抓住,手起刀落,也算这家伙跑得快。
所以,沈哲子得提醒庾亮,只有局势稳定,中书才有威严。眼下这个局面尚不同于苏峻之乱前,那时候庾亮最起码还有坐镇江州的温峤可投靠,可是现在放眼望去,天下之大,除了建康城之外,可有庾氏立足之地
车行至台城,庾亮脸色沉凝,将沈哲子领入自己官署中,自己则准备入宫劝皇帝打消杀意。临行之前,他还不忘仔细叮嘱沈哲子:“留在这里,不要出去”
第46章0046君心难测
再见到皇帝时,庾亮略感诧异。
今天的皇帝,既没有沉湎舞乐之中,也没有宿醉未醒,反而极有闲情逸致,正在指导小公主兴男临写书帖。不同于前几日眉宇间总盘旋一股孤愤之气,脸上带着恬淡略带宠溺的笑容,看到庾亮入殿,微笑说道:“内兄若无要事,请稍待片刻,我小女尚有二三字才临完一帖。”
庾亮纵使满腹话语,见状后也不好直接开口,便轻轻走到案前,状观赏公主的墨迹。这小公主尚出生在先帝履极之前,那时尚无君臣内外之分,妹妹庾文君常带着小女郎归省回家。对于这个粉雕琢,相貌颇似其母幼时的外甥女,庾亮也很是喜爱。
庾亮兄弟虽多,但却只有一个妹妹,长兄为父,从其内心言,并不是太愿意将妹妹嫁入皇家。如今虽然他也常有机会出入宫苑,但谨守内外之礼,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妹妹了。
似乎因为多了一个人观赏,小女郎有些拘谨,白嫩的小手抖一抖,纸轴上顿时显出一大块墨点。
“大舅威严,我不敢写”
兴男公主放下笔,起身向庾亮见礼,小脸泛起羞红。
庾亮也有几分窘迫,他为人向来方正严谨,反倒不知该如何表达关怀。
皇帝哈哈笑两声,先请庾亮落座,然后才将小公主抱起来放在腿上,跟她讲一讲临写的疏忽和不足处,又讲解了一番所临写字帖的经义道理。
且不说小公主听着那些道理,清澈眼珠满是迷惘,庾亮心里却暗自思度:皇帝在他面前对小公主讲解女诫,其中是否有什么隐情深意莫非妹妹在宫内有什么举止令皇帝心怀不满
少顷之后,皇帝才让人将公主领走,脸上还挂着慈爱笑容,继而转望向庾亮笑道:“这小女郎性情类朕,远不如其母恬淡温婉。”
“公主正值天真烂漫之年,天性不损,再过几年,自然会懂敬顺妇行之礼。”
庾亮收回心思,嘴上应付着皇帝的寒暄,心内却在思忖该如何开口劝告皇帝。
“那么,内兄你是有何事要禀陈”又谈了几句琐碎家事,皇帝才又问庾亮。
提到这个问题,庾亮心内便是一紧,斟酌良久,才硬着头皮说道:“臣已将沈充之子引入台城,等待陛下召见。”
“朕只是随口一说,内兄倒是记在了心里。”
皇帝脸上笑容不变,语调也是寻常:“既然如此,那就见上一见。”
看到皇帝浑然不似昨日的神情,庾亮意外之余,更觉惊诧,不过仍然不敢放松,沉吟道:“臣有一言,如鲠在喉。”
“内兄但讲无妨。”
皇帝笑道。
“沈充虽有劣行,但迷而知返,如今守牧会稽,屡发谋国之议,拳拳之心昭然。纪瞻亦为国士,老朽之身仍心系国事,卧护六军,功勋卓著”
“这些事情,朕自是深知。不过,内兄似有未尽之意啊”皇帝笑吟吟望着庾亮。
话讲到这一步,庾亮绝不相信皇帝还听不出自己的弦外之音,可是看到皇帝云淡风轻的表情,全然没有昨日提起要见沈充之子的森然戾气。这不禁让庾亮陷入深深的自疑中,莫非是自己会错了皇帝的意思
能够取代王导执掌中书,庾亮又怎么会是庸碌之人,皇帝前后截然不同的变化,两下对比之后,心内顿生明悟。
皇帝之意岂在沈充之子,分明是针对他啊
片刻之后,庾亮终于想明白了皇帝的深意。先给了自己一个忿怨于怀,恨不能杀人泄愤的错觉,提起要见沈充之子,把一个难题横亘在自己面前,由自己去抉择。
无论在法理上,还是在道义上,亦或出于对稳定局势的考虑,朝廷都没有足够理由杀沈充的儿子。如果庾亮真能持身自正,有大把的理由可以拒绝皇帝要见沈哲子的要求,可是他却迟疑了,继而做出了完全不合常理的决定,甚至亲自将沈哲子带进台城。
在这一瞬间,庾亮想了很多,更认清了一个事实。他如今虽然已经位居中书监,但如果说全凭自身名望才具,那也不尽然。考虑任何事情,皇帝的感官都是一个重要的因素。换言之,他只是外戚攫升,并没有王导那种能够与皇权分庭抗礼的超然地位
皇帝之所以如此针对他,就是要让他认清楚这个事实,至于目的,自然是那个空悬的江州刺史之位。
皇帝虽然撤掉了江州刺史王彬,但继任的人选,却在各方角力下迟迟未决。这个角力的过程中,庾亮保持了沉默,并没有支持皇帝,因为他也想安排自己亲厚之人。
是否杀沈充之子,看似与江州之事没有关联,但却能让庾亮认清楚自己的位置,以及应该有的态度。他自己尚要依附皇帝,不能持正公允的出判断,现在的他,根本没有扶植方镇的资格
自己这一次,真是枉做坏人了
庾亮心内苦笑,旋即又想到,皇帝之所以挑选沈充之子来给自己警示,大概也是告诫他不要与沈充靠拢的太近。这其中的意味,恰好与此前台城奏对后二弟庾怿被扣留在台城异曲同工,皇帝不希望庾家与方镇牵扯太深,成为第二个王家。
见庾亮长久沉吟不语,皇帝也不催促,低下头饶有兴致欣赏着自家小女的笔迹。说到愤怒抑郁,他心中何尝没有。若真要怒极杀人,朝堂诸公个个该杀,哪怕自己这个别有怀抱的内兄也不例外,屠刀无论如何也不会先落在沈充的儿子头上。
但这于事何益不过怒气伤身罢了。皇帝本以为挟平灭王敦之势,可大权独揽,整肃朝堂,然而现实却给了他一个大大耳光。单单要对付王氏一家,他就一筹莫展。虽然削去江州一镇,但这块肥肉旋即就被人盯上,他亦难乾纲独断,揽入怀中。
江州为荆镇之藩篱,若不能掌握江州,便不敢轻动荆州王舒。而若不剪除荆州,干掉一个王敦便根本没有意义,不出数年,王敦复生矣
皇帝一直牢记父皇郁郁而终的教训,心中早已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将荆州从士族手中夺回,否则皇室终究只是砧板鱼肉
在这场无声较量中,皇帝尤其不满庾亮的缄默。若换个时机,庾亮所属意的温峤未必不是坐镇江州的好选择,但现在不行不把荆镇夺回,皇帝绝不退让
良久之后,庾亮才缓缓开口道:“江州重镇不可空悬,王彬既已离任归朝,便应及早再择人选出镇。”
“内兄可有贤才举荐”皇帝下意识挺直了腰,开口问道。
庾亮见皇帝的反应,颇有心灰意懒之感,但还是打起精神说道:“观阳侯应詹,忠君勤勉,事功卓著,可为此任。”
听到这话后,皇帝便笑逐颜开,继而说道:“内兄所举,亦合朕意。如此可于朝会公议,宜早定论。”
应詹虽然也是士族出身,但门第类同沈充,以军功得用显贵。此前王敦乱初,便是此公首倡平叛,朝中少有的赤心皇党。以其出镇江州,自然深合皇帝心意。
“那沈充之子”庾亮又征询道,他已经知道皇帝的心意,而自己也做出了让步,并不知皇帝是否还想见那少年一面。
“先召入苑内吧,朝议过后,朕再见一见他。”
庾亮领命,然后告退。
行到台城时,庾亮尚未能释怀。今次之事,他是大大的失策,对上有失贞臣之节,对下有失台臣气度。思虑不周而方寸俱失,这让他心内充满挫败和羞愧。究其原因,终究还是自家势弱,继而进退失据。
但所幸这只是他跟皇帝的私下较量,而与事者的第三人沈充之子尚懵懂无知,这让庾亮略感宽慰。
但庾亮却不知,他所以为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年此时正在他官署起居室内战战兢兢,袖内藏着一枝投壶之箭,一副无比警惕的模样。
沈哲子被庾亮留在官署居室中,确实有如坐针毡之感。穿越至今,他尚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孤立无援、性命完全不由自己掌握的情况,一方面心内暗悔自己过于大意,另一方面还担心随时会有太监冲进来将他锤杀。
他所在这间居室并无兵器,观察好久才从投壶中摸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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