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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柳放下裙摆，往前走了两步，稳稳当当站在了贾雨村面前。
贾雨村一脸的震惊，这个丫鬟他是见过的。
他在林家当了一年的西席，林姑娘身边几个丫鬟都曾陪着来上过课，这个丫鬟是里头年纪最大的一个，往日里虽然很是活泼，不过却是最沉稳的一个，没想今日居然敢从船上跳下来。
贾雨村咳嗽了一声，正要说话，伺候他的那两个小童听见动静，从船舱里头出来了。
绿柳略皱了皱眉头，她要让贾雨村放慢行程，想必不会很客气，如果叫人听见了怕是不顺利。
一来男人都是好面子的，万一死撑着不肯服软就不好了，二来她也不想落人口实，平白给人兴风起浪的借口。
绿柳拿眼睛狠狠地瞪了那两个小童。
这两人都是老爷从林家下人里头千挑万选出来，样貌端正，也聪明伶俐，总角之岁曾在内院跑腿，绿柳也使唤过他们。
这两人虽然在贾雨村身边已经有些日子了，不过绿柳姐姐的威名也还是在心里的，被这么一瞪，两人齐齐缩了缩脖子，正巧贾雨村也挥了挥手，这两人便打个千儿，又进去了。
绿柳微微福了福身子，随她家姑娘叫了声“先生”，言语里一星半点姑娘睡不好觉都不提，笑盈盈道：“这两日路程有些赶，晚上行船多有颠簸，想请先生稍稍放缓行程，白天赶路如何？”
贾雨村被绿柳那么一跳，方才的确是有点走神，不过捋了捋胡子已经镇定下来，完全没将这丫鬟放在眼里，口中喝道：“你这丫鬟知道什么？若是不日夜兼程赶路，如何能按时到了京城，误了时日你担待不起！”
绿柳脸上一沉，这么说就没意思了，再说赶路是为了什么，她又不是不知道。
绿柳脸上又挂上笑意，不过这次的有点冷。
“您来金陵，一共找了两家当西席，先头一家姓甄，家里三个女儿嫁去京城，都是官宦人家，甄家更是与贾家世代交好，后来找了我们林家，我们老爷是贾家的姑爷。”
贾雨村冷哼一声，“若不是甄家子顽劣——”他只说了半句话便停住了。
绿柳又笑了笑，越发得胸有成竹了，“我在林家还曾听说您有个当年举业时候认识的旧友，名叫冷子兴的，正是贾家二房太太陪房的女婿，您第一次做官的时候就有了跟贾家交好的心思了吧？”
“胡搅蛮缠！你家老爷托我——”
绿柳见他有长篇大论的趋势，立即将他给截住了，别说绿柳说不过他，单单说这衣裳，贾雨村里三层外三层的穿着，绿柳不过是家常的小袄，方才气急跳下来的时候还出了一身汗，虽然有前头大船挡着风，已经开始冷了。
“老爷给你林家的还有贾家的名帖，原本是叫你路上打通关节，好顺利行船的，可你遇见一个港口就要借着这个招摇撞骗——”绿柳语速极快，说话间眉毛也瞪了起来，连尊称也丢在一边，很是严厉。
“你要么夜里放慢船速，白天赶路，要么等我到了贾家添油加醋的跟老太太好好说一说。对了，除了这个还有一条：你日夜兼程赶路是为了腾出日子来好给你打通关节，最好年前就有个结果，你已经迫不及待想当官了。嗯？”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贾雨村来来回回把这句话念了三遍，又道：“贾家是诗礼之家，是最教子有方的，岂能容你这丫鬟搬弄是非！”
“这么说您是想试试我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绿柳把眼睛一斜，露出几分上辈子柳姑娘的气势来，贾雨村这会儿还是个等待起复，一门前程全寄托在贾家的废官，心中顾忌极多，被绿柳这么连吓带骗的一顿说，居然有点不敢反驳了。
“罢罢罢！”
贾雨村把袖子一挥，转身便走。
他虽没明明白白的说同意的话，不过绿柳知道这已经是极限了，而且方才自己已经很不客气了……就算是撕破了说，不过也要稍稍软一软，省得他背后使坏。
绿柳放缓语速，柔声道：“我们老爷的根基在扬州，在淮河一带还是能说的上话的，贾家祖籍金陵，又在京城定居，他们能活动的地方除了金陵便是京城了，依我看，后头那几处就算去了也没什么大用，不如早点进京的好。”
贾雨村脚下稍稍顿了一步，不过还是没回头，也一点回应都没有，直接进了船舱。
绿柳长舒了一口气，转身扬声道：“赶紧搭木板子，这回我可跳不上去了。”
船老大急忙差人用船桨勾住小船，又搭了木板子上来，绿柳稳稳当当的又走了回来，看得贾家的那几个婆子是连声的念佛。
“姑娘这可真是……平日里走平地保不准还能绊上一跤呢，你走水路怎么就这么稳呢？”
绿柳冲她们笑了笑，道：“几位妈妈也赶紧回去吧，外头冷，小心吹了风。”
那几个嬷嬷又簇拥着绿柳往内舱走。
绿柳这些日子过得憋屈，虽然知道贾家不是什么好地方，可是还得一步步的走进去，半点回头路都没有，方才勉强也算是吵了一架，畅快淋漓的发泄一通，现在心中烦闷去了不少，对上这些人也能装一装了。
不过……还是得再说两句稍稍透一透底，留个后手才是。
绿柳又叹了口气，道：“晚上总算是能好好歇一歇了，从咱们上船，船夜里比白天划的还快，虽有火把点着，可哪儿有白天看的清楚？生怕撞上点什么，总叫人担心的睡不着。”
贾家来的婆子，奉承人是一把好手，当下就有反应快的道：“谁说不是？我们几个每天早上起来，总能看见桌上摆的东西掉了一地，虽然姑娘体恤，并不给我们派什么差事，可天天的收拾这等东西，也叫人乖窝火的。”
眼见最好的借口已经被人找了，剩下其中一人转了转眼珠子，又道：“可不是？您住在内舱不比我们这些住在外舱房的，每天夜里都是听着划桨的声音，怎么也睡不着，听着听着天就亮了。”
剩下几人又奉承几句，将绿柳送到了房门口，这才告辞了。
绿柳走到内室，便见林黛站在她面前，冷冷道：“你太莽撞了！他毕竟是先生！”
“姑娘。”
方才不觉得什么，被林黛这么一说，绿柳只觉得满心的沮丧，怎么也压不下去了。
“你跟他说了什么，与我细细说来。”
林黛上前一步，冷着脸问。
绿柳曾发过誓，这辈子就瞒着姑娘一件事，当下一五一十把自己怎么想的，又是怎么说的全都跟林黛说了。
林黛叹了口气，缓缓走到桌边坐下，“你呀……”
绿柳忽然有点惶恐，她不知道姑娘会怎么想，她也不知道姑娘会怎么做，若是姑娘嫌她鲁莽，不再用她了该怎么办？
屋里安安静静的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见，绿柳低着头，不知道等着她的会是什么。
“我……”林黛微微侧着头，蹙了眉头看着她，“后头几天你别出来，只说吹了风头疼，在屋里躺着吧。”
绿柳面上一喜，姑娘这是打算要偏袒她了。
林黛见她翘了嘴角，偏过头不再看她，道：“你去里头歇一歇，暖一暖身子。”
绿柳嗯了一声正要走，雪雁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姜汤进来，道：“姑娘专门吩咐给你熬的，赶紧趁热喝了。”
绿柳只觉得眼眶都酸了，虽然姑娘什么都没说，但是心里最关心的还是她。
“姑娘莫要担心我，他不敢的。他在老爷面前一直是个读书人的清高模样，我不过是个小丫鬟，他若是在老爷舅老爷面前找我的麻烦，那便是小心眼了，这个关口他是绝对不敢的。”
林黛瞪她一眼，绿柳气势顿时弱了三分。
“你就没想想以后？”
绿柳笑了，“他若是过一阵子告状，那就不仅仅是小心眼了，他还记仇！那谁还敢跟他交好？”
“歪理邪说！”
林黛起身走了，绿柳一口气把姜汤喝了，又问：“晚上吃什么？”
雪雁很是崇拜的看着绿柳，“你真是……方才我跟姑娘都要吓死了。”
也不知道是胃口终于养好了，还是船慢了之后能睡个好觉了，打从这一天起，林黛再没推三阻四的吃过药，饭也按时都吃了。
十二月初三早上，船终于到了通州，码头上有贾家安排的人等着，林黛上了前头轿子，绿柳跟雪雁等人坐了后头拉行礼的骡车，一行人往荣国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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