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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柳下了楼梯，才不过走了一半，就被巡抚察觉了。
只是这巡抚大人原以为是妈妈带着方才那又不听话，又哭来哭去的姑娘下来，脸上的表情很是严厉，然而一见是绿柳，他立即笑了笑，挥手叫停了丝竹声，道：“姑娘可是大安了？来下头坐坐，也稍稍用些东西，今儿晚上的都是扬州厨子，听人说你爱吃这个。”
“多谢大人厚爱。”
绿柳微微贺寿，行了一礼，她轻抬莲步，手搭在扶手上，一步步走了下来。
袖子上的轻纱刚好遮了她半个手背，只露出前头那几根纤长的手指来，就是这指头……能弹出如仙乐一般的曲子来。
不过……那手指头若是能做些别的……指不定是什么销魂的滋味呢。
巡抚大人心口一热，在自己腿上掐了一把，回过神来却发现屋里所有人都看着她，心下不满，好像自己的什么东西被人抢去了一般，立即咳嗽了一声，“柳姑娘请上座。”
绿柳在巡抚身边坐下，她身材较一般的女子更加的修长些，虽然不如身材娇小的女子娇媚，可是裙子里的那两条细长笔挺的腿……也是一般人长不出来的。
自打绿柳坐下，巡抚的视线就没从她脸上移开过。
就算这半张侧脸上，是绿柳面上有疤的那一边，巡抚也是一直盯着不放。
原因无他，那道伤疤上被绘上了桃树，没有花，就是一截光秃秃的、深褐色的、满是沟壑的树干，连枝丫都没长出一条来。
都看不出来是桃树。
不过绿柳姑娘也曾说过，兴许有一天，她也会在这里描上两朵桃花的。
这番话一说出来，绿柳越发的受人推崇了，人人都想着能成为那个让她在脸上画上桃花的人。
察觉到巡抚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绿柳面上不显，默默地倒了两杯酒，“我敬大人一杯。”
巡抚二话不说，受着众人艳羡的眼神，干了这一杯酒，还有点挑衅一般，冲着绿柳翻了翻酒杯。
绿柳嘴角微微勾起，眼角也翘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来，那个眼神……是特别能挑动男人神经，让他们不顾一切冲动的眼神。
“我再敬大人一杯。”
两人一连干了五杯酒，喝的巡抚脸上红了，可是绿柳的脸色却越发的苍白了。
“不喝了不喝了，再喝下去我要醉了。”
巡抚虽然有唐突美人的心思，不过看见她这个样子，却是怜悯的心思居多的。
绿柳又笑了，道：“方才那女子，还请大人行个方便，让我问她两句话。”
巡抚早就陷入跟柳姑娘一连干了五杯酒的壮举中，就算还想的起来方才的女子，也早就抛诸于脑后了，他毫不在乎道：“许了，你想留她多久就留多久，你想问什么就问什么。”
“多谢大人。”
绿柳说完，便站起身子走了，又去前头吩咐一声套船，竟是连巡抚理都不理了。
巡抚盯着众人的眼神，自嘲的又喝了一杯酒，“我就喜欢这个调调，要是事事都顺心了，这日子还有什么念想？”
“大人这番话大有哲理啊，”知府陪笑道：“先人有云，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大人这般豁达，是陛下的福气。”
绿柳听着里头的互相吹捧，不由得冷笑了两声，只从她学会了揣摩人心，就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了。
楼上的湘云不过唯唯诺诺说了两声是，便看见楼下上了一个丫鬟，发觉不是柳姑娘，湘云不免是一阵的而惊慌，这丫鬟冲着妈妈微微点头，又对湘云道：“姑娘吩咐套船了，你随我走。”
两人上了一艘拴在画舫边上的小船，船虽然不大，不过也是两层的，无处不精致，虽没有金银之奢华，但是从家具到字画，无一不是精品，反而越显得沉稳。
湘云当年也是见过好东西的，不少东西当年可是在老太君屋里才有的，这位稳稳占据了江南官坊头牌的柳姑娘，究竟是什么出身？
湘云深吸了一口气，将后头传来的窃窃私语，还有妒忌羡慕等等一概抛到脑后，等感受到脚底下的船终于动了，她不由得松了口气。
“你跟我说说。”
绿柳带着湘云上了二层，两人在桌边坐下，绿柳嘴角微微翘起，“说的好了，我便给你赎身。”
湘云莫名有点害怕，不过还是开口了，能有个人倾诉往日的生活，她心里也是愿意的。
“爱哥哥家里有好几个姐姐妹妹，我去的时候先是跟宝姐姐住在一起，后来又去住了林姐姐的潇湘馆——”
绿柳的眼睛一瞬间发出光来，“林姐姐！”
她咬着牙齿道。
湘云点点头，陷入了对往日的追思中，点头道：“嗯，林姐姐，江南来的，是爱哥哥姑妈的掌上明珠，她母亲死的早，老太太便接了她来身边教养，我记得……好像是她七岁那年就来了……”
绿柳兴奋的两只手都攥了起来，因为弹琴而并不敢留长的指甲狠狠的掐在了掌心，鲜血流了出来，可是她一点都不觉得疼，这八年了……终于有姑娘的消息了。
她死死的克制住自己，不叫自己动一星半点，脸上也都是挂着浅浅而得体的微笑，虽然内里已经激动快要克制不住了，可是外表依旧是那么的完美。
“林姐姐同爱哥哥自小就在老太太屋里住着，关系是最近的，后来又来了个投亲的宝姐姐，宝姐姐是府上二太太的娘家亲戚，她来了之后更热闹了。”
湘云说到兴奋的地方，尤其是往日在园子里的嬉笑玩闹，吟诗对，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笑容来。
“后来呢？”
“你再跟我说说你林姐姐，她一个人去了贾府，想必老太君很喜欢她吧？”
“宝姐姐呢？宝姐姐跟林姐姐可相处的好？”
“还有你的爱哥哥呢？他天天都来找林姐姐吗？”
“听说贾府在京城已经住了不少的年份了，林姐姐又是江南来的，她可习惯？”
史湘云虽然有点奇怪这位柳姑娘问的是越来越细，越来越刁钻，可是她的这些问题……也帮着史湘云自己越发清晰的回忆起了往昔的时光，那些深藏在记忆深处的细节没有一处褪色，现在想起来依旧是栩栩如生。
“还有螃蟹宴呢，只是林姐姐身体不好，一次就能吃一个螃蟹腿儿。”
绿柳倒抽了一口冷气，姑娘当年在家的时候……身子骨可没这么弱。
一个个问题问了出来，绿柳对自家姑娘这些年的日子了解的越发透彻，终于，她问出来那个自打知道贾家、史家、还有王家被抄家之后，就一直想问却又不敢问的问题。
“林姐姐呢……她现在——”
“死了……”湘云的表情一瞬间从欣喜变成了落寞，可是又生生有了三分羡慕，绿柳听出来了。
死了？绿柳一瞬间睁大了眼睛？什么叫死了！
“那时候我家里已经——不太好了，后来我再没去过，都是听别人说的。”
她抿了抿嘴，“听说是病死的，也有人说是肺痨，琏二爷送她回了苏州安葬，”湘云一声叹，“当年林老爷死的时候，也是琏二爷送她回去奔丧办理后事的。”
绿柳愣住了，这个答案——她等了许久的答案，她竟然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贾府呢？”
绿柳又问，只是语气越发的冷漠了，“贾府是怎么落败的。”
其实比照最近这一批被抄家的人，不用问她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绿柳兴致全无，挥了挥手道：“送她去歇歇，我一个人静静。”
湘云跟着丫鬟去了底层，绿柳一个人站在二楼的窗框，朝外看着。
她这一生……已经过去一半了啊，守着姑娘的承若……已经快要十二年了。
姑娘七岁去了京城，十一岁回来给老爷奔丧，也正是那一年，她们这些林府的下人们，被这位琏二爷全部卖了出去……
他拿了林府所有的家产还不算完，连林府的丫鬟小子们都不放过！什么一贾两国公，来林家却跟蝗虫一样，连这等绝户头的银子都不放过。
可是……可是姑娘知道吗？
姑娘说了要来接她们的，姑娘从七岁到十一岁，从十一岁又到十七岁……竟然都没有在贾府安顿好吗？
绿柳冷笑一声，觉得自己脸上似乎沾上了水，被风轻轻吹着冷冰冰的。
姑娘七岁那年，说安顿好了就派人来接她们，姑娘十一岁那年，说过了孝期就派人来接她们……
可是等到绿柳成了秦淮河上的淸倌儿柳姑娘，姑娘也没派人来。
绿柳从默默落泪变成了哈哈大笑。
她摸了摸脸上那道疤痕，咬牙道：“死的好！死的好！我情愿你死了，也不愿意——”
也不愿意你看见现在的我！
她看着脚下滚滚而流的河水，一头栽了下去。
“柳姑娘跳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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